2014年1月7日 星期二

102年度藝術家駐社區計畫--林佩穎駐村心得(一)

熊與勇士舞
文:林佩穎


到達安坡的第一個晚上,已經天黑。
煮了晚餐,吃飽,將自己安頓好,正準備洗澡休息,卻聽到一陣悠揚渾厚的歌聲。
追著歌聲到了集會場,是一群我不熟識的面孔,正賣力的演繹著舞蹈,全部都是男的,有年輕的,也有步入中年的面孔,以及圍觀的居民。
我站在最外圍。
不時,有人在另一方問我:「是不是迷路了?要不要載你下山?」
我吼回去:「我就住在這裡。」

接著的每個晚上,我幾乎都能聽到悠揚的歌聲,隨著日子的進展,我也一步一步的從最外圍,慢慢的離舞者們越來越近,偶而和村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聊、和小朋友玩、或者哄哄嬰兒。

某晚,教舞的老師講解了關於歌詞的內容,我只聽到最後一段,這舞是關於排灣族與雲豹相遇,一般人說的孔雀之珠,其上的圖騰其實是雲豹之紋。過去,排灣族的生命中有雲豹,但沒有孔雀,孔雀只有墾丁國家公園的動物園中才有。
這引起了我的興趣,詢問了幾次,關於勇士舞的歌詞內容。
60歲的大哥告訴我,是關於面對黑黑的陰影、和在山崖上飛躍的跨步。
年輕的孩子告訴我,他學的歌詞是別的部落的,跟自己部落的不一樣。

於是,我某一天逮到機會,問教舞的老師,他正忙,說:「等等」。

然後是八月一日原住民日,雖然下著雨,但安坡部落仍表現了整齊劃一的舞蹈,歌聲渾厚迴盪,有著不太複雜的歌唱、不花俏多變的舞式。但細看半蹲的連續跳躍,與間斷加快速度的節奏,和快速大動作的團體移動,卻非常的需要體力,簡單來說,需要得是大腿與小腿的肌力,在我看來,非常強悍而陽剛。暗自想,獵人們在山裡奔走,所需要的力度,大概就是舞蹈中所展現的。
表演完,偶然聽到教舞的老師說:「可能有大型的道具嗎?」
要甚麼?
「要像我一般高的熊、山豬、和水鹿。」
我想我或許可以和大家一起做,就答應了下來,

我真的認識一隻熊嗎?

隔天,是有點災難的一堂課,面對底下出現的長輩們,我前天熬夜蒐集的許照片,幾乎有點像耍大刀,山下來的傻女生,真的了解這些動物的實際模樣嗎?我原本想像山上的孩子,對這些動物有更多的了解,但幾乎一問三不知,於是我請大家畫畫看山豬,上面的白紙,出現的比較像大隻的山老鼠 …….

但總之我和當天到場的青少年,就開始剪鐵絲、作起三隻動物的架構。

在作架構的時候,我不斷得和青少年們想像動物的細節,一隻豬有多大,頭有多大、身體呢?山豬的蹄是甚麼形狀?山豬的顏色有多黑?山豬的牙有多長?和黑熊的黑有哪裡不一樣?只能google出某些照片,稍微的模擬,但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。

我原以為山上的孩子會更熟悉這些動物的形貌。
但時至今日,獵人的後代們,早已忘記動物們的細節。事後想想,若是能讓到場的長輩談談過去的經驗,是否能夠讓孩子們更能理解,祖先們過去的生活?

我與孩子們共同製作了兩天,就返回高雄一趟,雖然有點忐忑,但總之找了幾位頗具天分的孩子負責,剩下的幾天,就以電話和LINE、臉書持續連繫著。直等到隔了一星期回到部落,看到製作的道具形體皆備,終於放下一顆心。



山下來的老師

回到部落,距離上場的時間,不過兩天,接著就開始進一步的上色、接合、修飾,孩子們三三兩兩,偶爾聚在一起講悄悄話,山上的時間似乎流動得較慢,孩子們看起來絲毫沒有時間的壓力,一切都慢慢來,只有山下來的老師開始有點緊張,不時催促,盯緊進度,還趁著一點點的時間,詢問了勇士舞的歌詞意義。

期間,村長、總幹事、村中的耆老,陸陸續續得出現,看看孩子們,還一邊想著要如何把道具運到三地門,「一台卡車夠嗎?下雨怎麼辦?」

某次,在集會所與教舞的老師閒聊時,出現了一個孩子,騎著野狼路過。被教舞的老師攔了下來:「為什麼沒有繼續練舞?」
「我腳痛。」孩子頭低低的。
「腳痛?躺下來我看看,她是醫生,可以幫你看看。」教舞的老師竟然指著我。
我翻了個白眼,配合的說:「躺下來我幫你看看。」
孩子還是頭低低的,不太敢看大人們的眼睛,教舞的老師還一邊念:「不要喝酒了,晃來晃去的還不如去跟她們一起做東西。」
我一邊在旁看著,然後轉過身,回到另一邊工作。當天晚上,那個孩子在缺席數日後,再度在練舞場出現。

雨中

鄉運的前一天,三隻道具都製作完成,擺在活動中心裡看起來很大的動物,在集會的籃球場上,看起來竟也是還可以罷了。

那晚,大家再度練舞到晚上十點多,結束後,將三隻道具動物抬出來的時候,圍觀的人群中出現了些許的笑聲,忘了是誰告訴我,老人家說:「這麼大隻,我們怎麼吃得完?」我大笑。

隔天一早,我騎機車到三地門鄉聯合收穫祭現場,在三地門小學的操場上,以司令台為中心,散見著十個鄉的村民,我在一堆深邃的面孔中搜尋我熟悉的,遠遠就看到那三隻動物坐落在遊樂器的旁邊,好多小朋友,圍繞著那三隻動物,跑跑玩玩,不時摸一把。一到就有人跟我說:「剛剛有個小孩以為熊是硬的,大踩了一腳,熊就扁了!」我再度大笑。

站在三隻動物的旁邊,不時有真正的獵人跟我聊天:「你這頭做得太小。」「你要是要豬,我家就有,不用做。」「水鹿真的有這麼大喔,如果是長大的水鹿比這隻大的都有。」

晚點開始飄雨,動物們被移到遮雨棚,經過一早的舟車勞頓和搬來移去,趕工接連的動物四肢開始分開,遇雨潮濕,紙箱拼成的連接點紛紛破裂,我在雨中撩起裙子,和安坡社區的工作人員宗佑,想盡了各種方法把四肢和身體和頭拼接回去,雨越下越大,顏料漸漸融化在雨中,沒多久兩個人雙手都是烏漆抹黑。

好像才沒多久,孩子們就回來了,大夥一邊組裝、一邊想像如何把和人一樣高的鹿綁起來,然後要怎麼扛?
就像真正的獵人一樣,征服這隻獵物了,該如何扛下山?
鐵絲鬆了,有學過板模的孩子試著鎖上。
繩索怎麼辦?我和孩子們互相對看,只能跟繩索硬來。然後出現救星,其中一個孩子爸爸看不下我們得笨手笨腳,手腳俐落的將動物綁個緊實,旁邊的孩子挺起胸膛,說:「他是我爸爸。」


穿著排灣族的傳統服飾老、大、小男孩們,華麗的上衣與黑裙子,細緻的圖騰與十字繡,頭戴著紅布與頭飾,深邃的眼眸,高大而壯碩,共同抬起這些動物,笑得很開心,在檳榔、瓜子、米酒齊飛的現場,勇士的影子似乎在一瞬間,出現有在喧鬧而歡樂的鄉運會場。



勇士們

我聽到的歌詞解說大概是這樣的:

看見黑黑的陰影,(隱喻,意旨:龐大的動物)
我連退後一步的那個動作都沒有,(隱喻,意旨:害怕的動作)
當我第一次狩獵在高深的懸崖邊,
山谷、懸崖,我都輕易的跨過
我追逐獵物如同羚羊一般輕鬆,(我們全部都同意)
藉由
我們將我們的故事說出來,
我隨便走走,
獵物就到我家的砧板上,
滿滿的,擠來擠去….
(我們全部都同意)

…………

在歌聲中,我想像黑熊的爪、水鹿的角、山豬的獠牙,比自己身形還大的黑影,躲在哪個樹林或山崖的邊角,在那個沒有獵槍的時代,排灣族的獵人,以甚麼樣的勇氣去前進、探尋,在山中。
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